一位藝術家牧者的「戀物」故事 馮君藍的物品神學

人手所造的物品,可以理解為由上帝間接造成的。
校園雜誌季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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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0月25日 上午 2:12

聖經/神學

受訪者|馮君藍(中華基督教禮賢會有福堂駐堂牧師、僕人團藝文宣道中心主任牧師)

採訪整理|編輯室

▎馮君藍牧師。

重點看這裡

● 人手所造的物品,可以理解為由上帝間接造成的。 

● 攝影對靈命成長最大的幫助,是讓人變得謙卑。 

● 攝影與信仰兩者有微妙有益的類比。

禮賢會台北堂位於古亭捷運站旁的商業大樓高層,樓下是診所和補習班,外面是車水馬龍的羅斯福路。從大太陽的街道,踏進幾乎全黑的禮堂,視線會被黑影的混沌籠罩著,彷彿身處神祕的閾限(liminal)空間。禮堂側的交誼室卻有燈亮著。交誼室一邊是沿著弧線往前延伸的紅磚牆,室內布滿內斂卻鮮明的暖色燈光,實木長桌圍著不同年代、顏色、材質的椅子。編輯團隊坐下沒多久,馮君藍牧師有點匆忙進來,原來他才剛忙完上一個行程。「來好好坐下,大家先吃。」引人注目的除了他的招牌長髮、大鬍子之外,還有他放在桌上跟大家分享的一盒波堤甜甜圈。信仰離不開物質,阿藍牧師侃侃而談創造論、神聖空間、攝影活動的神學內涵之際,也不忘享受上帝所賜讓人快慰的糖分和使人有力的熱量。

編:很多基督徒認為物質是短暫、會朽壞的,唯有靈魂才是永恆、有價值的。您如何看待這觀念?

馮:

生而為人,我們本來就是肉身的存在,又活在一個充滿各式各樣可以被感官知覺感知的世界當中。就像每個嬰兒從出生開始,眼睛就四周探索;把大拇指塞到自己的嘴巴裡吸吮,如果你不阻止他,他甚至會把「便便」抓來嚐一嚐。

創世記記載,上帝創造人類,就像陶匠、雕塑家捏塑出人形體,然後吹一口氣,有生命氣息與靈性的活人就此誕生。因此根本沒有所謂「靈肉二分」,上帝所創造的人類既有物質層面,也有精神、靈性層面。我們基督徒承接猶太人對於創世的信仰,對物質世界的態度理應是最明朗的。約翰福音一章3節:「萬物都是藉著他造的,沒有一樣不是藉著他造的。」從這節經文推論,人是由上帝所造的,於是人手所造的物品,也可算是由上帝間接造成的。問題在於,當人類的創造物卻反過來侵蝕毀損受造世界,這就違反神一早命定我們作為自然園丁的天命。

▎馮君藍,《有分於這杯2》。(圖片來源:馮君藍提供)

編:物品對基督徒而言有什麼價值?

馮:

我們都擁有上帝的形像(創一26),包括祂的創造性。如果上帝從無到有創造萬物是「一手創造」,那麼我們運用祂賦予我們的創造性來創造物品,就算是「二手創造」。我們經驗上帝所創造的世界,被它觸動、觸發,然後利用這物質、物理世界的一切來發展、連結,最終得出新的創造物。

上帝不單賦予人創造性,也吩咐人成為管理者。因此,基督徒對受造的自然世界理應抱持明朗的態度:我們不會把自然世界視為偶像來崇拜,不會諸多禁忌,以免得罪土地公、月神、河神。因為我們都知道自然世界不是神明,而是受造物,我們有責任去認識、理解,以及護理。聖經教導我們要愛鄰舍,我們甚至應該把「鄰舍」的範圍擴展至與我們的生命有交集的自然世界。

編:作為牧者兼攝影家,您不少攝影作品都以物品為素材。上帝曾經透過什麼物品來啟蒙您的信仰?

馮:

啟蒙我的物品可多著呢。所有從事藝術工作的人,多少有點「戀物癖」,對於物品的形狀、質地、顏色、物質屬性等感興趣。小時候,母親用排骨來熬湯。我覺得那些骨頭很漂亮,就拿一塊來玩。母親幫我把骨頭周邊的肉、組織削掉,放進沸水裡再煮沸,然後拿到戶外曬太陽一週,告訴我「你可以拿去玩了」。

我父親是傳道人,一家生活非常節儉,他甚至從來不會買玩具給小孩。因此,我會撿東西來玩。有一次我在垃圾堆撿了一個塑膠娃娃的頭,質感有點軟。洗乾淨之後,我聞到它塑膠的氣味,表面看起來光滑明亮,捏它一下還會動,令人著迷。這給我一種很奇妙的感覺,它不過是塑膠娃娃的臉,但卻仿造了我的形像。長大之後,回憶起這奇妙的感覺,讓我聯想到聖經說我們是按著上帝的形像被造的,因此我們人類並非純粹物理性的存有、也非純粹的生化機器,我們是物質與神性的揉合,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神蹟。

禮賢會台北堂禮堂的祭台,由馮君藍牧師設計。

編:家庭教養如何塑造您對物質世界的態度?

馮:

小時候母親會在我床邊對我說聖經故事,她講到亞當的受造,帶來極大「衝擊力」。對於當時的我而言,上帝創造天地的故事,所帶來的衝擊力完全不亞於主耶穌的故事。當我們還只是個孩子,也許不太能了解救贖是怎麼一回事,但孩子比較能夠意會創造,創造是親切得多的事件。

我小時候最喜歡的詩歌是《天父世界》,歌詞提到「罪惡雖然好像得勝,天父卻仍掌管」,給我莫大的啟發和安慰。後來看「魔戒」(The Lord of the Rings)系列電影,我發現其中一套主題音樂《哈比人之歌》跟《天父世界》首兩句的旋律很相似。也許作曲者小時候被《天父世界》觸動,改編的旋律在描述哈比人生活的情節中出現,他們身處伊甸園般理想的世界,與外面被罪惡掌控的世界截然不同。

編:物質世界如何幫助我們親近上帝?

馮:

我二十三歲退伍後到香港(我的出生地)住了一年,然後到中國大陸自助旅行三個月。期間有一次我到了內蒙古的二連浩特,一個與蒙古國接壤的小村子,位處大草原上面。有一日天未亮,我前往村外的大草原拍攝日出。在台灣我們大多只能看到太陽從海平面升起,但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,我們就能看到太陽從地平線升起。

當時的二連浩特市區不過是個荒涼的小村落,花二、三十分鐘就逛完一圈,村子外頭就是大草原。一天凌晨,我拿著手電筒摸黑走到草原上,立起腳架相機,鏡頭對準東方的地平線。看到太陽從地平線升起來的時候,我掉下眼淚,意識到自己正參與受造界周而復始的神聖儀式,腦海響起《天父世界》、《你真偉大》等詩歌。我當時感受到一種自由,這種自由並非某種思想、哲學的洞見或發明,也不來自法律的保障所賦予,乃因感受自己與整個物質的受造界和靈性的受造界,一起讚美造物主,甚至與祂有一種神聖的團契。

編:拜日月星辰的人,不也像基督徒因驚嘆大自然而產生宗教情操?我們跟他們有什麼分別?

馮:

古人會因看到河水澎湃、聽到雷聲隆隆、感受陽光的熱力而驚嘆,但他們的驚嘆之情不會只停留在物質層面,乃是隨之感悟到河水、雷聲、陽光內含著一股精神或靈性;甚至把有獨立意識的人性投射其中,認為有精靈居住在內,並崇拜這些精靈。這類早期的自然崇拜有一種泛神論的傾向,即萬物整體皆神明。相反,今天許多人的思想受機械式世界觀汙染,著迷世界的機械性,把精神、神聖感、靈性意識排除在物質世界之外。

事實上,我拍一張照片,或藝術家畫一幅畫之後,你大概不能說照片上、畫紙上的影像、圖像不過是偶然組成的一堆碳粉染料。每個作品必然有它的作者,並呈現作者的靈感迸發和精神表達。物質受造界也如是,受造物必然有它的造物主,而造物主必然是一位靈性或精神的存有。我們基督徒透過大自然認識造物主,並認定受造物不是神,受造物也不是機械性的偶然產物。

編:您的攝影作品廣受藝術界和教會界肯定。作為從事攝影藝術多年的基督徒,攝影對您的靈命成長,有什麼幫助?

馮:

現在攝影已經是全民運動,人手一台智慧型手機,試問誰不會拍照?過去攝影需要懂得處理測光、曝光、快門等,現在幾乎沒有技術門檻了,有手機、好用的軟體,什麼都能拍。

攝影對靈命成長最大的幫助,是讓人變得謙卑。攝影究竟算不算是一種藝術,在早年是有爭議的。因為攝影的行為本身不是去創造些什麼,而是去見證些什麼;攝影迫使人踏出去,觀看這個使人感到陌生的外在真實世界。

▎禮賢會台北堂交誼室的紅磚牆,由馮君藍牧師設計。

編:攝影對您的信仰有什麼啟發?

馮:

攝影技術發明之初,其中一個最常應用的領域是考古學。考古學家發現埃及的金字塔有那麼多象形文字,要如何記錄呢?過去他們大概只能臨摹或拓印,工程艱辛浩大。但攝影技術出現之後,他們就能把想要記錄的文字、壁畫、浮雕精準、快速地拍下來,「再現」物理世界。按此思路,攝影行為必然促使攝影者面對一個已然在彼的對象。

猶太哲學家馬丁.布伯(Martin Buber)曾經寫過一本小書《我與你》(I and Thou)。他在書中提到兩個基本詞:「我他」和「我你」。在「我他」關係中,「我」所認識的「他」不是真實的「他」,乃是透過有限的經驗、記憶,甚至是第三者來認識。唯有在「我你」關係中,「我」才真正與你真實相遇,平等地面對面。因為「你」對「我」而言是真正在場的,「我」需要用一切感官知覺來領受關於「你」的知識;而「你」並非被動的,乃是可以反駁矯正「我」對「你」的認識。

攝影是在「我你」關係中進行的,我們與上帝的關係是「我你」關係,因此攝影與信仰兩者有微妙有益的類比。攝影者(我)透過感光機械如實地「領受」攝影對象(你)所呈現的一切。同理,我們面對上帝,即布伯所稱「終極的你」(Ultimate Thou),我們也是處於謙卑地「領受」的角色。

關鍵人物:馬丁.布伯(1878~1965)

布伯認為,宗教製造交互(reciprocal)關係,讓主體在其中互相對話,這種關係與主體與物件之間的客觀關係截然不同。他解讀宗教經驗為持續地與另一個有位格的主體相遇和對話,而非仿照科學知識般認識宇宙中另一個「物件」。布伯的思想深刻影響現代神學。 

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2nd ed. (Oxford: OUP, 2005) , s.v. “Buber, Martin.”

編:您如何透過攝影覺察屬靈的事?

馮:

因為照片所蘊含的東西不是攝影者創造的,也比攝影者的理解要豐富,所以有位攝影家說「我的照片比我偉大」、「我的照片比我聰明」。在攝影展覽大廳上,當我和其他觀賞者站在我拍的照片面前,我與他們都處於完全平等的地位。我作為攝影者,不過是先他們一步看見攝影對象,然後按下快門。雖然照片是我拍的,但有時候別人會從照片讀到一些我沒有讀到的信息。

無論是攝影者抑或是觀賞者,都應該心存敬畏面對照片中的人或物品,他們都是上帝創造的。每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所承載的屬靈價值、所反映的屬靈信息都是巨大的。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(Claude Lévi-Strauss)曾經很悲觀地表示,人類過著蟻窩式的生活,最終會步向滅絕;但在滅絕之前,我們可以摘一朵花去聞一聞其中的香味,當中的智慧比人類知識的整體還要浩瀚。

主耶穌在山上教導門徒的時候,用平常不過的物品來表達深邃的屬靈智慧:「何必為衣裳憂慮呢?你們想一想野地裡的百合花是怎麼長起來的:它也不勞動也不紡線。然而我告訴你們,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,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些花的一朵呢!」(太六28~29)

關鍵人物:李維史陀(1908~2009)

法國人類學家和結構主義者(structuralist),大學時修讀法律,之後在索邦(Sorbonne)大學獲得哲學博士。一九三五至三八年,他被法國一所大學委派到巴西擔任教授,期間深入亞馬遜探索和研究。李維史陀是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結構主義人類學家。

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2nd ed. (Oxford: OUP, 2005) , s.v. “Levi-Strauss, Claude.”

——本文原標題為〈【物品的神學】這次,馮君藍不談攝影:一位藝術家牧者的「戀物」故事〉,刊載於《校園》2024年11、12月號「道在物品」,頁12~15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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