動漫對靈命有什麼益處? 《天氣之子》的神聖經驗與跨世代和好
作者∣范晋豪(香港聖公會諸聖座堂主任牧師)
重點看這裡
- 動漫可以成為人與上帝結連的靈修路徑。
- 靈性經驗讓人經歷神聖,但這不是終結,而是信徒生命轉化的開始。
- 在失控的世界進入神聖空間,對不確定的未來存著希望。
首先多謝《校園》雜誌的邀請,讓我能為「動漫靈修學」這主題撰文,分享所思所感。事實上,早在二○○九年出版的拙作《動漫啟示錄》,我就曾嚴選上世紀一九五○年代至千禧年代不同的動漫代表作,希望帶領讀者從這些故事中發現上帝對人啟示的痕跡。
的確,基督徒除了讀經,參與崇拜和團契,我深信上帝也藉著我們熟悉且喜歡的事物,從我們的興趣中讓我們發現祂,並與祂相遇。漫畫和動畫也可以成為人與上帝結連的靈修路徑。
從動漫中發掘道的種子
早期教父殉道者游斯丁(Justin Martyr)提到,耶穌基督道成肉身來到世界是上帝對人最完全的啟示。早在道成肉身以前,上帝藉著這太初的道創造世界之時,在這世界已播下「道的種子」(seeds of logos),讓人從中發現上帝在世的印記,啟悟人類對靈性的追求。所謂「道的種子」便是上帝創造這世界留下的美好元素,它們可以引起人對神聖的共鳴,通過它們作媒介,人可以從中認識上帝、認識自己、認識這個世界,以及上帝所交託的使命。
因此,人可從萬事萬物中尋見上帝,尤其基督道成肉身已給了完備的啟示,我們不用拘泥於承載「道種」的形式,在教會以外有很多東西也可以成為發現上帝的載體。漫畫和動畫都是說故事的方式,耶穌也愛說故事,耶穌在世不以深奧神學說教,也沒有如經學教師般引經據典;相反,他與農夫說撒種的比喻,對漁夫說得人如魚。這些比喻之所以家喻戶曉,是因為好的故事讓人容易理解、使人代入及產生共鳴。引人深思的漫畫和動畫也藏有好故事,當中或許存在散落了「道的種子」,等待我們去發掘。還有,若我們能分析為人熟悉、廣受歡迎的動漫故事內容,分享當中的生命啟示和信仰反省,我們所分享的信仰內容將更容易普及,更得大眾接受。
看動漫開拓靈性視野 持反對意見者或許認為動漫內容多少渲染色情及涉及暴力,豈能展現神聖完美的上帝?的確,我們難以找尋絕對「完美」的漫畫和動畫作品。但現實生活中,也沒有可能找到絕對完美的好人去見證完美的上帝,難道我們便放棄信徒的使命嗎?不完美的創作人又如何創作出絕對完美的作品?上帝不是在我們軟弱中顯出剛強?基督不是使欠缺化為豐盛,用五餅二魚成就神蹟嗎?不完美的動漫故事,正好反映真實的人生。
以往動漫被視為次文化,但環顧近十多年好萊塢改編漫畫電影系列的受歡迎及賣座程度,反映動漫已進入當代主流及都市人的精神核心。好萊塢不斷塑造超級英雄,可能反映現實世界的無助,期望「超人」的拯救。日本老派漫畫家弘兼憲史的職場漫畫,讓人了解日本職場中爾虞我詐及權力鬥爭的情況;其妻子柴門文以愛情為主線的漫畫,也讓人了解現代社會中戀人之間的離離合合,以及大都市的眾生相。人生中有一些值得我們回味的地方,也有一些值得我們提防的部分。與其削足就履,為無所不在的上帝設限,視動漫為靈修禁地,倒不如訓練自己靈性的視野,從動人的動漫故事中發現上帝對當代人的啟示。接著,我嘗試以新海誠在二○一九年創作的動畫《天氣之子》,反思當中的宗教符號。
▎《天氣之子》電影海報。
女主角的宗教經驗
早在宮崎駿的《龍貓》和細田守的《怪物的孩子》裡,我們就得到提醒,無論在大自然,或在鬧市中,人類都可能不經意地穿越神聖與凡俗之間的界線。新海誠的《天氣之子》也不例外。不過,這次神聖與凡俗的界線不僅是故事的背景——破落廢棄大樓頂的鳥居不單是從凡俗通往神聖的鑰匙,更是改變兩位主角生命的世界中心。全片充滿宗教符號,令我想起宗教學大師伊利亞德(Mircea Eliade) 的經典著作《聖與俗:神話、儀式,與宗教人的宇宙觀》(The Sacred & The Profane: The Nature of Religion)。
女主角陽菜祈求能與病入膏肓的母親在陽光下散步,她彷彿被神明呼喚,凝視遠處褪色大樓的頂層金光,不由自主被屋頂的鳥居吸引過去。她下意識雙手合十,祈求停雨,一面禱告一面穿過鳥居。就在這一剎那,她突然進入另一個跟平常不一樣的世界。在這宗教經驗裡,神聖空間被開展,她不再受地心引力轄制。這一刻完全超越她的理性認知,她飄浮在晴空的中央,看見奇妙的天外天,沒有一絲恐懼,就像醒著作夢般。當她躺在鳥居醒來時,這特殊的經驗已改變了她:她不再是凡俗的小女孩,乃是與神聖相遇回到凡間的天氣之子,是另一世界的一部分,從此成為祈求天晴的晴女。以上的劇情,難道不是深刻靈修經驗的刻畫嗎?
以上劇情所表達的,正是凡人進入神聖領域的宗教經驗。天台的鳥居(とりい,Torii)是日本傳統神社的一種,是連接神域與俗世之間的通道。傳說天照大神討厭她的弟弟,於是躲入山洞,用石頭封住洞口,從此人間沒有太陽,黑暗籠罩大地。人類合力在洞口前面聳立了一個高高的木架,將所有公雞(日本漢字「鳥」〔とり〕除了指鳥類之外,也解作「雞」)放在其上,一起啼叫。好奇的天照大神推開石頭出來看看,誰知躲在一旁的相撲力士合力將石頭推開,世界重見光明。這是鳥居的傳說,也是有關日出與雞啼的神話。在神話中,神明與人間近在咫尺,人努力尋求神聖的臨在及介入,解決自身面對的問題。
▎鳥居是日本神社的建築之一,傳說是連接神明居住的神域與人類居住的俗世之通道,屬「結界」的一種。
鳥居既是由凡人建成的木架,同時也象徵一條通往神聖的通道,通過這通道,人們期望能改變,成為不再一樣、與神同在、帶著神聖使命回來的人。而在這天氣反常的東京,陽菜便成為回應呼召、由上天差派帶來陽光的晴女。靈性經驗讓人經歷神聖,但這不是終結,而是信徒生命轉化的開始,回應上帝呼召,讓我們的生命不再一樣。
陽菜身為晴女,成為凡間的神聖通道。每次祈禱祈求短暫天晴的時候,她會突然感到自己的禱告,成為自己與大家心願的結連,一同傳送到上天。在這禱告的過程中,個人和世界之間的分隔界線也溶解。陽菜感到「自己是風,是水;雨是思想,是心靈。我是祈禱,是回聲,是環繞自己的空氣。奇妙的幸福與哀愁感覺擴散全身」。這絕對是感受到自己與萬物合而為一的神祕宗教經驗。而鼓勵她當晴女的男主角帆高,每次在旁凝望陽菜向天祈禱的時刻,都有一份莫名神聖的感覺。
男主角之間的世代差異
當女主角陽菜成為神聖與凡俗之間的橋梁,男主角帆高卻仍然徘徊在成年與少年之間的張力中,無法衝破中間那道牆。新海誠沒有提及男主角的父母,也沒有交代過他們出現過什麼衝突,我們只知道未成年的帆高選擇離家出走,流落到東京街頭。舉目無親的他自然感到跟周遭的成人世界格格不入,直至遇上因父母離世,佯裝成年人,打工養活弟弟的陽菜,他才感到親切與溫暖。不要誤會作品裡所有成年人都是壞人;相反,無論是雜誌社老闆、記者、警察,他們都是好人,也在用成年人的方法為少年人著想,為他們好。正如現實世界中的世代矛盾,無論成年人動機多良善,卻總無法衝破成年人與少年之間那道牆,也聽不進少年人聲嘶力竭的求救呼聲。
最能代表成人世界的,是雜誌社的圭介大叔。愛妻亡故,選擇在妥協中生活,略帶自私的他卻有善良的心。他收留流浪無依的帆高,聘請他當採訪學徒,供他兩餐一宿,讓他在無情的東京也感受到人情味。然而,老是勸帆高放棄,回老家好好生活的圭介始終不明白不妥協的帆高,聽不進少年內心的渴求。
正當劇情到了高潮,多次求晴的晴女陽菜身體已呈現半透明的徵兆,帆高生怕晴女的命運是成為人間蒸發的祭品。他發現陽菜消失無蹤,久違了的太陽卻像鳥居神話傳說般重回人間。帆高心煩意亂之際,警察懷疑他持有失槍,他被調查,費盡唇舌向警察解釋,要先找回那犧牲自己換回太陽的晴女才回派出所自首。警察只把他視為精神失常。他逃離派出所,正想走到破落大廈天台的鳥居,又被圭介好心地攔截,並用很多合理又為他著想的理由叫他自首。怎知這一拖延令警察追上。少年不顧一切,義無反顧地拿起拾回來的失槍,要脅眾人,表示自己一定要到鳥居。再被制服的帆高,最終令身為成人的圭介選擇放棄與少年對峙,開始信任並嘗試理解他,於是阻止員警的行動;成年和少年之間的牆終被打破,圭介助他衝上鳥居,到那裡與神聖相遇,尋回他的世界中心——陽菜。
回到凡間的陽菜不再是晴女,而天也不斷下雨三年之久。三年過後,帆高從少年院釋放後回到老家,完成了高中,便乘船回東京去尋找他心中的晴女。回到東京後,他仍內心有愧,因為自己的決定奪走了東京的陽光,造成海水淹沒東京多處土地。成長了的帆高也開始聽進成年人的安慰:老婆婆指出直到不久前,東京一帶原本就是大海,後來人類和天氣逐漸改變了這塊土地,現在只是恢復原狀罷了。少年帆高仍未感安心,去找陽菜之前還是先找圭介大叔。這兩個角色的關係,明顯反映成人和少年常隔著圍牆,卻同時互相需要。或許成年的圭介失去了少年帆高義無反顧的決心,而少年帆高卻尋求成年人圭介的智慧。圭介沒有什麼大道理,只說:「少年,別耿耿於懷!反正這世界早就失控了!」
《天氣之子》的信仰反思
筆者在疫情失控的世界觀看這有關天氣失控的電影,覺得特別有意思。新海誠透過陽菜和帆高兩位主角,渴望呼喚成年人,尋回他們所失去對神聖的敬畏與少年的冒險精神。成年人習慣既定的生活模式,一切盡在可預測的規範中;他們願意妥協,害怕失控。然而,這天父世界從來不是由人所操控,天氣如是,疫情亦如是。
陽菜喚起了人所遺忘的神聖空間。世界不是由人掌控,渺小的人類是萬物的一部分,在萬物依存中彼此連結,也從這連結中對造物生出一份神聖敬畏之情;這讓人不只活在自己的世界,也能轉化,過不一樣的生活。
另外,害怕失控的成年人也害怕冒險,沒有少年人的冒險心態,面對生命的困局也缺乏破格的勇氣。《天氣之子》提醒成年人,去接受這世界從來不由我們控制,也鼓勵我們豁出勇氣,努力突破眼前的困局。既然這是失控的世界,何不嘗試進入神聖空間,為未知的未來尋找上帝賜予我們各有自己的使命,存著希望,迎向未知的明天!
(本文原標題為〈【動漫靈修學】動漫對靈命有什麼益處?《天氣之子》的神聖經驗與跨世代和好〉,刊載於《校園》雜誌2024年9、10月號「動漫靈修學」,頁20~23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