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只「讀」經文 張楷弦帶你走進聖經背後的世界

聖經的語言、成書年代、所記載的風土文化與我們有很大的距離。
張楷弦

張楷弦

2024年9月24日 上午 8:26

聖經/神學

作者|張楷弦(時任香港浸信會神學院新約助理教授,現為台灣神學研究學院新約助理教授)

▎台灣神學研究學院新約助理教授張楷弦老師。

「社會科學方法」的讀經新眼光

採用「社會科學方法」來詮釋聖經,可以幫助我們從「凡俗」而又「整全」的眼光去看待經文。換言之,社會科學方法所提供的,不是一套有步驟的解經程序,而是一種具啟發性的讀經眼光。

所謂「社會科學」其實涵蓋許多不同學科,包括人類學、社會學、心理學、政治學、經濟學、語言學等等,這些學科都在研究「人類究竟如何彼此互動」。事實上,人類的互動總是牽涉到許多不同層面:政治離不開經濟,投資或消費也離不開心理。人類在「信仰」領域相關的互動也是如此,就如保羅和彼得在安提阿因外邦基督徒問題而發生的衝突(加二11~14),這當然是信仰層面的問題,但這問題不可能與民族間的張力、教會中的權力運作等現實因素切割開來。畢竟,人類的信仰從不發生在真空當中,而是鑲嵌在各種複雜的人際互動裡;甚至我們也經常發現,信仰可以激烈地改變人際互動的方式。因此,從社會科學的角度出發,可以幫助我們不但看見聖經傳遞從神而來的啟示,更看見聖經向我們清楚展示一幅鮮明的圖畫,讓我們觀察啟示如何進入世界,轉化社會,並且改變了人與人的互動

「厚實描繪」(thick description)的歷史場景

社會科學方法提供一種更凡俗的眼光,這種眼光要我們更多意識到,聖經中那些與信仰摔跤、掙扎的人物,都是和我們一樣有血有肉的凡人,他們都生活在具體而複雜的歷史情境當中。所以,他們的信仰不會是單純的靈性操練,而總是與凡俗生活各個層面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。正因如此,社會科學方法要求我們更具體而「厚實」地描繪歷史場景(thick description)。一個厚實描繪的歷史場景不會只呈現單一面向,而是包含許多社會科學所關切的元素,這些元素會互相影響,形成一個環環相扣的整體

哥林多前書的歷史場景

例如,葛德.泰森(Gerd Theissen)指出在詮釋哥林多前書十一章17~22節時,我們必須厚實地重建歷史場景:這包含古代希臘羅馬的「榮耀與羞辱」文化、羅馬帝國的寡頭政治與社會階級,以及建立在榮辱文化與社會階級之上的一種社會網絡,即「恩主與受恩人」的關係。透過這種具有厚度的具體重建,泰森認為這段經文中「各人先吃自己的飯,甚至這個飢餓,那個酒醉」這個看似荒誕的描述(林前十一21),所呈現的正是來自社會上不同階級的信徒,在同一個場合坐席吃飯的時候,很自然發生的當時代社會現象。[1]

在當時因寡頭政治而使資源高度集中的羅馬帝國,一個人的社會階級愈高,就愈容易從中央或上層社會取得資源,也就愈有能力成為眾人都渴望從他得到恩典的「恩主」。當恩主提供金錢或行政資源,他就期望「受恩人」能在恰當的時候回饋他,或是以公開的支持和榮耀來報答他。換句話說,恩主與受恩人的關係完全建立在不對等的社會地位,兩者間的互動就是利益與榮耀的交換。所以,當恩主宴請受恩人的時候,雙方的食物、飲品和開始用餐的時間都是不一樣的,甚至在赴宴的眾多受恩人當中,也會因為回饋能力的差異,而有不同的待遇。

泰森認為,上述涵蓋文化、政治、經濟與社會結構的圖畫,正是哥林多前書中關於聖餐爭議的歷史場景。他指出,雖然哥林多教會當中「按著肉體有智慧的不多,有能力的不多,有尊貴的也不多」(林前一26),但當中也有一些比較少數的上層人士。他們崇尚智慧與口才,也憑著財力作教會群體的恩主,甚至教會聚餐的地點,若不是他們的私人居所,也極可能是靠他們資助才得以享用的空間。[2] 因此,這些恩主很自然地將社會上的互動方式帶入教會群體,對他們來說,群體的聚餐就是他們出資促成的恩主宴席。這解釋為什麼保羅極力地想要分割聚會場所與私領域,並力言他們吃喝的方式根本算不上聖餐,而是「叫那沒有的羞愧」(林前十一22)。如此看來,哥林多教會是個非常凡俗的群體。聖餐的爭議當然顯出他們對信仰真理不夠明白,但同時也顯出他們與我們一樣,都是當代文化與社會互動的產物,都需要在基督裡重新被造

社會科學方法→「關聯式思考」→經文內涵

社會科學方法也提供我們一種更「整全」的眼光來閱讀經文,或者說是一種「關聯式思考」。正如馬丁(Dale B. Martin)指出,社會科學方法幫助我們將看似不直接相關的範疇,放在一起分析,例如「恩主與受恩人」關係(社會結構)和榮辱文化(價值結構)兩者的關聯。[3] 因此,一個凡俗且厚實描繪的歷史場景必然涵蓋多重因素,而當我們將「信仰的內容」放置在這個多重因素交織而成的脈絡中,往往就能更「整全」地看見信仰的力量。舉例來說,回到之前提及的哥林多前書,社會科學的關聯式眼光可以讓我們看見「基督從死裡復活」這個最基本的認信內容,不僅僅是一個對歷史事件的認知或抽象的信仰告白,而是與信徒生活息息相關。因為當我們從社會中人與人的完整互動來看,就會看到這個認信具有撼動社會結構的激進動能,且確實正在改變信徒的生活方式。

透過馬丁的研究,我們看見一個容易被現代讀者忽略的關聯性:「基督復活」的信仰不但能帶來信徒對「來生」不同的盼望,也能使信徒對「今生」的社群關係產生不同的想像。事實上,如同上述聖餐的爭議,哥林多教會中對復活信仰的質疑(見林前十五),也與社會階級的差異相關。許多社會上的高階人士受斯多亞哲學(Stoicism)的影響,認為宇宙是由一層一層彼此有階級關係的物質構成,而人的構成也和宇宙相似。因此在人死後,較高階的靈魂應該儘可能往上飛升,跨越宇宙的階級界線,進到最高階的永恆居所;至於低階的肉體,就會消歿於低階的塵土。在這樣的思想中,肉體終究無分於永恆,因此復活既不可能,也沒有意義。然而,基督的復活與轉化顛覆了階級式的宇宙觀:復活並不是拋棄卑賤的肉體,而是全人一起在神的大能當中經歷轉化,全人都從軟弱成為強壯,從羞辱成為榮耀(林前十五43)。[4]

這樣的復活信仰更顛覆人們對社群關係的想像。因為在希羅文化中,人們習慣用「身體」作為隱喻來理解「群體」,更以這方式來為「社會階級」背書。從許多文獻可以看見,勞工就如辛苦的手腳,貴族就如坐享其成的肚腹,統治者就如發號司令的頭部,甚至哲學家辛尼卡(Seneca)也對尼祿皇帝說:「你是帝國的靈魂,而帝國則是你的身體。」他們論稱,社會上的階級與差別待遇都如身上不同的肢體,都是天生注定的。然而,基督的復活不但展示來生的盼望,更衝撞那已經被當作理所當然的社會結構。復活的信仰讓世人看見,有一種和世界截然不同的另類群體,就是「基督的身體」,當中任何肢體都不比其他更優越,乃是全人都需要恩典,也都要經歷全然轉化。在這身體中,神將加倍的體面給那有缺欠的肢體(林前十二24),而信徒在同享聖餐時也必須「分辨這身體」(林前十一29)。

關鍵概念:厚實描繪

透過觀察而微觀、細膩地描繪社會生活,最後得以解讀和歸納整體文化。這個概念由哲學家萊爾(Gilbert Ryle)提出,後來得人類學家紀爾茲(Clifford Geertz)發揚光大。

A Dictionary of Sociology 4th ed. (Oxford: OUP, 2014) , s.v. “Thick Description.”

在人類的互動中,尋找神的介入與作為

關聯式思考可以開啟嶄新的讀經視野,而社會科學方法,正是透過不同專門學科所累積的研究基礎,更系統化地向我們提供關聯式思考的媒介。

這裡筆者所謂的媒介,主要可以分成兩個類別,也分別對應聖經研究所採用社會科學方法的兩大流派。第一種倚賴上述厚實描繪的歷史場景,這讓我們有機會進入歷史時空當中,嘗試揣摩信仰在其中的力度。而第二種則進一步套用某個學科(例如人類學或社會學)所建構的專門理論,並以專門理論去理解經文中所發生的事件。例如米克斯(Wayne A. Meeks)就曾套用文化人類學的「閥限理論」(liminality),描述早期基督徒在洗禮之後,已經不分猶太人、希臘人、自主的、為奴的,都一同進入了「基督的身體」(林前十二13),而這樣的概念衝撞當時社會結構,打破民族邊界與社會階級,也使他們進入了一種與世界格格不入的「長期閥限狀態」。[5]

若我們採用第二種流派的做法,也就是依循專門理論去理解經文,就更須注意社會科學的本質。畢竟,社會科學所研究的是人類的互動,因此套用其中任何學科的理論,所能解釋的也將受限於人類的互動。然而,我們應該在社會科學的基礎之上,進一步辨認神的介入與作為

例如,若只依循人類學理論去理解猶太人的「潔淨」觀念,看見的可能是人們立下了許多潔淨與汙穢的界線,而這些界線漸漸區隔彼此,在社會中形成身分認同,並排除異己。然而,神起初在混沌中立下界線,是要叫所造的萬物能在有序的世界中蓬勃生長;潔淨條例中的界線也是要叫人維持、享受良好的生命狀態,而這正是後來耶穌突破界線所要達致的目標:當耶穌違反潔淨條例,碰觸長大痲瘋的病人,那人就因神的大能得了潔淨(可一40~45)。換言之,是神在創世與在基督裡的作為,才讓人類學所觀察歸納的「潔淨」與「界線」有了真正的意義。正如耶穌針對潔淨議題所說,分隔族群的食物本身不是問題,人心遠離神才是最大的問題(可七6)。若離了神的大能,潔淨條例的運作往往淪為不健康的人類互動。

關鍵概念:閥限

入門儀式 (例如成年禮)通常分為三部分。在第一部分,參加者離開自己原來的群體或身分;在第二部分,他們處於過渡的群體和身分;在第三部分,他們正式脫離原來的、投入一個新的群體或身分。「閥限」是指過渡性質的第二部分,身處其中的人因處於異常狀態而被視為神聖或可能不潔,他們會學習新群體的規則。

A Dictionary of Sociology4th ed. (Oxford: OUP, 2014) , s.v. “Liminality.”

總結:從悲觀到盼望的讀經

社會科學方法引導我們以更「接地氣的方式」,除了參考重要的背景工具書,也要運用生活化、處境化的聯想,去認識信仰在凡俗人生中不同層面的關聯。當然,學者可能過度專注在人類互動,而進入悲觀、負面的描述;但神大能的介入,從來都是任何歷史場景與人類社群的盼望。事實上,福音常常就在學者建構的負面場景中開展,也在我們自己的悲觀處境中開展。

附註

[1] Gerd Theissen, The Social Setting of Pauline Christianity: Essays on Corinth, trans. and ed. John H. Schütz (Philadelphia: Fortress Press, 1982), 145-74.

[2] Theissen, The Social Setting of Pauline Christianity, 98-99. 

[3] 筆者用「關聯式思考」來具體表達馬丁的思想。 Dale Martin, “Patterns of Belief and Patterns of Life: Correlations in The First Urban Christians Since” in After the First Urban Christians: The Social-Scientific Study of Pauline Christianity Twenty-Five Years Later (ed. Todd D. Still; London: T & T Clark, 2009), 122-123. 

[4] Dale B. Martin, The Corinthian Body (New Haven: Yale University Press, 1995), 104-129. 

[5] Wayne A. Meeks, The First Urban Christians: The Social World of the Apostle Paul (2nd ed.; New Haven: Yale University Press, 2003), 150-157。但米克斯基本上屬於第一種流派,較傾向於建立厚實描述的歷史場景,比較少套用單一理論。

(本文原標題為〈【讀經前的知識觀】讀經不只「讀」經文:讓社會科學方法帶你走進聖經背後的世界〉,刊載於《校園》2024年9、10月號「你的呼召需要一點冒險:6個詮釋呼召的探索之旅」,頁6~9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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